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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老毛师傅的外孙。
这是我头一趟见到张海。
遗体告别仪式落幕,老厂长一生谢幕,恋恋不舍,钻进火化炉。
我昂了头颈,望了烟囱,定怏怏。
张海问我,阿哥,你在看什么?我说,我在看烟囱。
张海说,烟囱上有什么?我脑子里电闪雷鸣,想象焚尸炉喷出五斤骨灰,遗体告别大厅挤出二两眼泪水,烟囱开始长高,东方明珠这样高,画了一只长颈鹿,四只脚立了殡仪馆,头颈升到烟囱云端,细长鹿头,一对小角,喷出浓黑烟雾,像一朵朵黑牡丹。
一只新故事,神不知,鬼不觉,着床,受精。
追悼会后,我爸爸一诺千金,带我去吃饭。
七部大巴,拉上几百多号人,浩浩汤汤,开出夕阳下的火葬场,开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,“万箭穿心”
忘川楼。
众人跨过火盆,去了晦气,免得不干不净物事尾随。
跟遗体告别大厅一般,大堂摆开二十几桌,老厂长派头,不可一世,君临天下。
圆台面上,无锡糖醋小排,扬州狮子头,上海腌笃鲜,长江鲥鱼,百事可乐,力波啤酒,花雕黄酒,剑南春白酒,软壳中华国烟,金装良友外烟,赛过吃喜酒。
此种老店家,专做白喜事,豆腐羹饭生意,菜色相比红喜事,稍逊风骚,却有沟通天上人间的烟火味。
童年一个时期,周围老人走了多,我频频被带去各种追悼会,吃豆腐羹饭,亲朋好友,往往同一批人,老酒香烟不断,一天世界,好像人这一辈子,烧成灰烬之后,所有生日宴的总和,合成一趟葬礼宴,最后一夜辉煌,风流云散,永不复来。
但这身后的辉煌,必跟你生前的辉煌成正比,或跟子女的辉煌成正比,若是活着时光寒酸,人情凉薄,最后一夜灯火便暗淡,便温凉如水,门可罗雀,这一夜过后,乘火箭般被忘记,快于骨灰冷却速度。
我爸爸,神探亨特,保尔.柯察金,冉阿让,老毛师傅,还有我跟张海,同坐一张圆台面。
十七八岁少年,除非天生自来熟百搭,否则不轻易言语,我跟张海都在这阶段,饭量倒是不小,他啃一根鸡腿,我吞三块牛肉,只要消灭桌上一道菜,就能免了尴尬。
吃的竞赛中,我俩打成平手,但在吃酒方面,我跟我爸爸一样,滴酒不沾,故而一败涂地。
张海连干三杯啤酒,我吃了两杯可乐,脸颊发烫。
我不敢看人家眼睛,低头讲话,抬头看天。
张海每讲一句,每听一句,皆是直勾勾盯牢你,好像一对眼乌珠里,左边藏了孔雀胆,右边塞了鹤顶红,多看一眼,就要七窍流血。
我才晓得,张海跟我同岁,生日小我几天,也是摩羯座。
台子上,我爸爸敬烟,神探亨特敬酒,冉阿让吃得面红耳赤,保尔.柯察金唾沫横飞,讲起这几年,厂里积下不少三角债,老厂长要陪吃,陪喝,陪笑,方能讨回几根毛来,山东一家汽车厂,欠了我们厂一百万货款,八年抗战,没还过一分铜钿,老厂长去讨债,开了厂里的桑塔纳,八百里路云和月,上了山东人的鸿门宴,老厂长豪气干云天,唱了三回《智斗》,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,吃了一斤白酒,方才讨回十万大洋。
神探亨特说,老厂长是真英雄,夹紧现金,星夜兼程,驱车返沪,只为第二天,要给全厂职工发工资,凌晨三点,老厂长刚进上海,就在高速公路昏了头,钻进一辆集装箱卡车底盘。
保尔.柯察金叹息,残酷啊残酷,老厂长当场身亡,上半截粉身碎骨,只剩骨肉渣渣,下半截却完好无损,今日追悼会上“遗体”
,下半身是如假包换的老厂长,上半身却只能做个替身,选用一根上等松木,雕出死人身体跟首级,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,两只眼乌珠,一对嘴唇皮,请了殡仪馆化妆师,用毛笔画上去。
托保尔.柯察金口福,我是胃里翻腾,七荤八素,哇一口,隔夜饭吐到台子上。
我爸爸非但不关心我,反而怒不可遏,教训我无规无矩。
冉阿让讲没事体,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台子。
张海扶我去卫生间,打开水龙头,帮我清理衣裳,终归话是稠了。
张海问我,那个叔叔为啥叫保尔.柯察金?我说,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看过吧?张海说,没看过。
我说,我看过三遍,书里的男主角,保尔.柯察金。
张海说,也是话痨?我说,不是话痨,是个战士,后来变成瞎子。
张海说,蛮惨的。
我说,你看那个爷叔,戴了一千度的眼镜片,等于半个瞎子,但他欢喜读书,逢人就讲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还会背诵保尔的名言,大家就叫他保尔.柯察金了。
张海又问,冉阿让呢?我说,《悲惨世界》看过吧?张海说,看过电影,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配音。
我说,你看那位爷叔,面孔上全是胡子,头发也是卷毛,相貌凶恶,像个枪毙鬼,劳改犯,绝对是冉阿让翻版。
张海笑说,有道理,最后一位,神探亨特,我就明白了,我看过那部电视剧。
讲到此地,女厕所冲出一个小姑娘,风风火火,神智无知,撞到我的胸口,一道掼倒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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