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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跟野狗打架,狗嘴里抢食,逃到长江边,爬上一艘舢板,藏了船篷下,水面漂满尸体。
他吃死人的肉,死人的血,死人内脏。
苏北船老大,划进长江口,外国兵舰开来,黑洞洞炮口,乌泱泱烟囱,螺旋桨泛起浊浪。
舢板进黄浦江,炮火连天,尸山血海。
太阳旗在飘,米字旗在飘,三色旗在飘。
他望了沙逊大厦,中国银行大厦,海关大厦,汇丰银行大厦,划进苏州河,穿过外白渡桥,四川路桥,老闸桥,泥城桥,洋钿桥,到了药水弄上岸。
他的个头变高,肩膀变阔,一拳打得死人。
他走烂泥路,走弹格路,走煤屑路,走柏油路,走到一座工厂,抹了洋灰,喷了白烟,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。
他的样貌又变,声若洪钟,须髯满面,走到莫干山路,弄堂房子,爬上三层楼,翻上小阁楼,推开老虎窗。
红灯牌收音机,姚慕双欢天喜地,周柏春愁眉苦脸,黄永生唱《金陵塔》。
外孙出世前两日,厂里挖出青花瓷大瓮缸,他是亲手飞起榔头,敲得粉粉碎,断了右手三指,化作“钩子船长”
。
我来了,还是男小囡,爬上三层楼,翻上小阁楼,推开老虎窗,苏州河扑面而来,月光幽冥,如古镜。
“钩子船长”
伸出残缺右手说,骏骏,好极了,你终归来看我了。
我简直亢奋,坐了屋顶说,老毛师傅,好极了,终归有人来寻我托梦了。
老毛师傅说,请帮我带一句话。
我笑说,尽管吩咐,我欢喜帮魂灵传话。
老毛师傅说,我的全部遗产,包括这套房子,指定由一个人继承,就是我的外孙,照顾我十六年的张海。
我说,遗产统统留给张海,其他子女呢,孙子,孙女,外孙,外孙女呢?老毛师傅说,家门不幸,除了小海,其他子孙不孝,哪怕一个平方,一分铜钿,都不会分给他们,辣块妈妈。
我说,老毛师傅,谢谢你寻我托梦,可没人会得相信,都会当我有毛病,寻到法官也没用,法律不承认托梦,就算全国人大修法,承认托梦有效,但你已烧成骨灰,躺在铁板新村,今夜对我托梦,已过有效期。
老毛师傅遥望月光说,我有办法,速去寻一个人,必会帮我,你也认得。
我说,啥人?老毛师傅说,我的结拜兄弟,小王先生。
梦醒,天微亮。
掐指一算,托梦离开我十年了。
老毛师傅,老厂长,全部从梦中消逝。
我思量,厂长“三浦友和”
被捉到之前,诸位游魂野鬼,不会安心去投胎转世的。
照道理讲,这是好事体,夜里终归太平。
但我不这样觉得,长辈们的音容笑貌,皆已暗淡,散逸,氤氲蒸腾。
每趟清明冬至,上坟扫墓,我祈求外公外婆,爷爷奶奶,列祖列宗,不要忘记我,有事向我托梦,就算百无聊赖,也好寻我解厌气,讲讲阴间要闻,又下来哪位大人物,是否阳间烧冥币太滥,阴间通货膨胀,物价狂涨。
十年,一百二十个月,三千六百五十天,我等待这一夜,这一场梦,春梦也好,噩梦也罢,管你是啥人家的孤魂野鬼。
我以为,永久丧失了这一能力,莫名悲哀,惆怅。
还好昨日,“钩子船长”
送入焚尸炉,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,烧成骨灰,潜入黑白遗像,捧在张海手里,坐了我的车子,跟了我后背心一路,回魂夜,闯入梦魂,灿烂降临。
清晨,我在床上狂笑,念念有词,老毛师傅,小王先生。
枕头竟已湿透,浸了眼泪水。
娘子骂我又发神经。
一刻也不得耽误,我爬起洗漱,开车到思南路。
经过阿娘面馆,已经搬场一百米,变作网红店,客官日夜排队,阿娘早已不在,卢湾区都撤销了,我再没来吃过一口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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