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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少七人,若说葫芦七兄弟,恐怕乱了辈分,莫如是七剑下天山。
江宁路往南,一边苏州河,一边造币厂。
忽而高山,忽而河谷,没入阴影,沐在月下。
造币厂阴影,比造币厂本身更巍峨,覆盖静水深流。
江宁路桥,旧称造币厂桥,苏州河九曲十八弯,长寿路桥,昌化路桥,江宁路桥,西康路桥,宝成桥,武宁路桥,以至三官堂桥,沪西曹家渡,二十四桥明月夜,在西洋风景大上海,山重水复,柳暗花明,造出江南风光。
立定桥头,北岸浩荡棚户区,朱家湾,潭子湾,潘家湾,一片可怕小世界。
鸽子笼模糊,星光点点,多少男女老幼,魂灵翻涌,灯火渐暗,被褥渐热,春梦渐生。
两根铁路线,穿过斜拉桥相交,火车站广场,千万人露宿月下。
苏州河南,一字长蛇阵排开,一片光明大世界:面粉厂,啤酒厂,印刷厂,药水厂,灯泡厂,申新九厂,上钢八厂,国棉六厂,多数已寿终正寝,少数还苟延残喘。
桥下夜航船,马达声声,有一船工独立,浊浪翻涌,渐次淹过船舷。
苏州河有味道,天地独一份,雨天腐烂味道,千丝百转,阴天牙膏味道,催人泪下,晴天酱油味道,馋吐水嗒嗒滴,东边日出西边雨,泔脚钵头味道,发馊三日,必要捏了鼻头。
苏州河底淤泥,沉渣泛起,金光闪闪,生出个璀璨暗世界,困了白骨,困了袁大头,困了小黄鱼。
再往前数,南宋韩世忠,忠王李秀成,李鸿章洋枪队,陈其美革命军,北伐装甲列车,呜咽渡河,四行仓库,八百壮士,杨慧敏,女童军,青天白日旗,这夜光景,齐刷刷涌到眼门前。
下江宁路桥,转入澳门路,春申机械厂到了。
我小时光,这座工厂是个钢铁堡垒,蒸汽白烟翻涌,仿佛《雾都孤儿》或《远大前程》时代,在职工人一千,退休工人两千,车床,刨床,铣床,磨床,彻夜不息轰鸣,订单如雪片飞来,我爸爸忙得四脚朝天,三班倒。
上海牌,红旗牌,东风牌,首长喊“同志们好”
的大轿车,都有若干个零部件,出自我爸爸之手。
他是车铣刨磨样样精通,兼任资深电工,大到电冰箱,小到收音机,鬼斧神工,无所不能修理。
世事难料,我爸爸的光辉岁月好景不长,崔健唱《新长征路上的摇滚》的同时,德国人,日本人,法国人,本着国际主义精神,带来合资汽车品牌。
车内五脏六肺,筋骨肌腱,乃至五官七窍,漂洋过海而来。
春申厂的产品,一夜间,堆积仓库,化作废铜烂铁,工人们各奔东西。
我爸爸跟冉阿让,还要争抢一只下岗名额,老友到底是老友,没为名额打破头,反而互相谦让。
冉阿让不争气,鬼使神差,打了女儿的钢琴老师,治安拘留十五日,只得下岗。
只留我爸爸在厂里,独守孤城。
冉阿让因祸得福,去了私人老板修车行,诊断汽车疑难杂症,如扁鹊华佗诊断蔡桓公曹操,手到擒来,药到病除,每月可赚三千大洋。
我问过我爸爸,羡慕过冉阿让吧?我爸爸惜字如金说,屁。
今朝夜里厢,月色清艳,厂里山青水绿,再无油污,铁锈与灰尘飞扬,反而春风吹送,兰花幽香。
墙下开辟一块园圃,种了花花草草,泥里埋了何首乌,木莲,覆盆子,犹如百草园,大概还有赤练蛇。
保尔.柯察金赞我爸爸有闲情野趣。
我爸爸说,少拍马屁,厂里没生活,只好养花养鸟,打牌下棋,解解厌气。
穿过一车间,绕过二车间,到了红砖围墙仓库,蹿出一条黑颜色大狗,向不速之客狂吠,震得我耳朵痛。
神探亨特叫它名字,撒切尔夫人。
它便摇起尾巴,蹭了神探亨特的裤脚管。
我爸爸打开生锈铁门。
冉阿让推上电闸,屋顶砰砰作响,亮起一排白炽灯。
撒切尔夫人再度狂吠。
我伸手挡光,我爸爸搂我肩膊。
他的手,相当热,湿润,汗津津,油滋滋。
今宵是老厂长头七,人死在这部车上,见车如见本尊。
严格来讲,是车的遗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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