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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牛虻》书页里飞出两只蛾子,翅膀扑扇扑扇,空气里写满了字,金颜色的字,每个都像方块,一是一条杠,二是两条杠,三是三条杠,四稍微复杂点,他用普通话读,用上海话读,还有一点点扬州话,江西话。
他认得几千个中国字,方才晓得,自己是中国人。
但是中国蛮大,他可能从上海来,也可能从扬州来,甚至江西来的。
上海在啥地方呢?太平洋西岸,长江入海口,黄浦江拿上海分成两半,苏州河又拿浦西分成两半。
苏州河边有老多工厂,北岸的造币厂,南岸的面粉厂,澳门路的春申厂,一车间,两车间,厂长办公室,职工浴室,锅炉房,还有仓库。
魂灵头里的小房间,已经跟随这爿工厂,进了焚尸炉,变成骨灰。
他又记起一部车子,仓库里开出来,上半身的红,下半身的黑,像一本书的名字。
他的头又痛了,橡皮飞入太阳穴,钻遍每一根血管,拿他的眼乌珠挖出来,舌头掏出来,喉结剥出来,心脏捏得粉粉碎,还要拿他的魂灵头,一点点从天上收回来,从地下收回来,移山填海的力道,终归回到心里。
一个月后,巴黎的春天,牵丝攀藤地暖起来,病房窗门外,卢森堡公园,姹紫嫣红开遍。
一只小蜜蜂,活了三千万年,琥珀里复活,撞碎透明棺材,悠悠然飞来,停了他的嘴唇皮上,窸窸窣窣,落下亮晶晶花粉。
他打一只喷嚏,肌肉点火,神经启动,人像弗兰肯斯坦,病床上弹起,双脚落到地板,双手撑了墙壁,推开病房,跌跌冲冲。
他寻着一面镜子,看到自己面孔,陌生的面孔,完全不认得了,捡垃圾般头发,这辈子最长的胡子,额角头爆出粉刺,他用手指甲挤掉,白的酱汁,红的鲜血,黑的刺头,飞溅,狂飙。
喉咙要烧起来,小护士用吸管喂他吃水,一如沙漠甘泉,慢慢打开黏膜,气流震动声带,舌头不再是石头,开始柔软,湿润,活络,终归讲出两个字,回家。
隔天,警察来了,配了个中国人翻译,讲一口温州普通话。
翻译告诉他,今年1月份,塞纳河边,巴黎圣母院对面,他困倒地上,头部重伤,已经昏迷,大小便失禁,幸好送到医院,捡回一条命。
他身上无任何证件,也没手机,没钱包,无法判断身份,国籍,可能是法国华人,也可能是中国游客,或者日本人,韩国人,甚至越南人。
这种情况,只好由政府买单,让他困在公立医院。
医生讲他醒不过来,要么变成植物人,要么翘辫子。
一个月前,他的情况恶化,生命体征下降,医生下了死亡通知单,判决他活不到天明。
这一夜,他是魂舍分离,从濒死之中,睁开眼乌珠,恢复知觉。
医生护士都被吓煞,无从解释,如何起死回生,最后归结于生命力。
他听不懂法语,英语也是困难,只好困了病床,慢慢恢复,锻炼肌肉,直到能走路,重新讲话,听起来像中国话。
翻译问他,你是谁?他想了想,莫名悲伤,还是不记得,就像隔了一张糖纸头,可以透光,却是前世今生,黄泉人间。
医生批准他出院。
他在医院冲淋,剪头发,剃胡子,揩面孔。
镜子前,他又年轻十岁,下巴光光,一层青皮,法令纹淡下去,眼乌珠清澄,一生一世,犟头倔脑。
三个月前,他受伤昏迷时的衣裳,医院一直保留,现在物归原主。
外套内插袋里,滑出一张明信片,巴黎圣母院的黑白照片,好像蛮有年头。
他决定,先去明信片上的地方看看。
这日黄昏,他出了医院,像苦役场出来的冉阿让。
穿过卢森堡公园,荡到塞纳河边,两只脚是自由的,两只眼乌珠也是自由的,他可以看路上漂亮姑娘,可以看树梢上的火烧红云,看古老的房子跟教堂。
但他并不觉着自由,反而心里难过,因为对自己尚一无所知。
当一个人,没名字,就没自由。
他走到莎士比亚书店门口,隔了塞纳河,望了巴黎圣母院,屋顶上翻腾黄颜色烟尘,橘红颜色火焰,一团团黑烟升起,扑散夜空。
警报声响起,消防队来了,警车来了,教堂里奔出失魂落魄的人,大家掏出手机拍照片,拍录像,还有尖叫,落眼泪水。
有人在胸口画十字,有人跪地祈祷。
他昂了头颈,看到巴黎圣母院尖塔,正在分崩离析,一边烧了通通红,一边烧了墨墨黑,就像金陵塔,塔金陵,金陵宝塔第十三层,十三层宝塔有五十二只角,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铃,风吹金铃旺旺响,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,这座宝塔造得真伟大,全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品啊,名胜古迹传流到如今……巴黎圣母院《安魂曲》,尖叫声,嚎哭声,遮天蔽月的烟尘中,八百年的尖顶断裂,所有星星月亮,齐齐坠落下来。
他也跟了一道断裂,坠落,五内俱焚。
烧红的地狱,烧焦的天堂,该死无葬身之地的,死无葬身之地。
该万箭穿心的,万箭穿心,刻出一个名字:张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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