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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三点,广场上空空荡荡,地上一层薄雪。
他孤零零立在孤零零的国旗杆前,眺望阴云密布的夜空,雪花像消失的星辰,闪耀坠落路灯下。
国旗班出天安门,国歌奏响,五颗星星,升上旗杆高空。
寒冬,雪天,来看升旗的人不多,张海终究没再碰着那姑娘。
晌午,太阳挂上旗杆,积雪彻底融化,张海跟妈妈离开北京,坐了三日三夜火车,回到江西的兵工厂。
我问张海,你还想她吗?人民英雄纪念碑前,张海说,夜深人静时会的。
我说,你陪我来北京,还想寻这姑娘?张海抽一支烟说,昨天凌晨,天还没亮,我就到了广场,老多人来看升旗,我在人山人海中,注意每一张面孔。
我说,五年过去,人家从中学到大学了吧,你还能认出来?张海信誓旦旦说,绝对认得,只要到我眼门前。
我说,可惜,现在到你眼门前的人,是我。
下半天,我们穿过天安门,沿了北京中轴线,游了故宫,景山,北海,天气是极好的,赁一叶小舟,琼华岛白塔,倒映水面,如同镜中之画,被小船切碎。
小风吹得惬意,我哼起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。
张海摊开双手躺下,叼一支牡丹烟,仰望天上云朵,依次飘过水面。
他只躺五分钟,仿佛闹钟响了,拔出烟说,阿哥,到点了,去火车站。
傍晚,我们上了火车。
回程票是普通硬卧,我要爬上三层阁楼,视若畏途。
张海让给我中铺,他轻松爬到上铺,悄悄关照我,钞票藏于何处,看管好五千块奖金。
一夜过去,这班硬卧列车,不如想象中可怕,更非铁板新村,乘客们也不是江南七怪,五岳剑派,桃谷六仙。
天亮,火车在北方大地行走。
长日漫漫,我跟张海,坐在过道,面对面,泡方便面。
天又黑了。
斗转星移,车厢熄灯,黑暗渊薮,车窗如镜,犹如无尽隧道,照出两张面孔,相视一笑。
四周鼾声澎湃,荡气回肠,飘荡各种辛辣味道,隔壁臭脚味,高邮咸蛋味,大蒜大葱味,田间地头,蔚为壮观。
我捏了鼻头说,张海,讲讲你家里人吧。
张海说,没啥好讲的,我娘是知青,二十岁去了江西,分配到兵工厂,嫁给我爸爸,才有了我。
我说,你爸爸呢?张海说,老早离婚,出国了,我妈妈下岗了,带我走南闯北,做小生意,重新结婚,嫁给一个卡车司机,姓李,无儿无女,符合计划生育政策。
我说,你妈妈又养小囡了?张海说,我妈妈四十多岁,第二趟怀孕,肚皮高挺,像个氢气球,随时会爆胎,医院B超一看,双胞胎,我后爹开了十吨头卡车,带了我们回上海,但是上海亲眷不肯帮我妈妈,只好住到外公家里。
我说,你的舅舅阿姨们,是怕多一个人头报户口。
张海说,对的,我妈妈是高龄产妇,吃足苦头,养了四十八个钟头,差点翘辫子,血流了产房一地,我的双胞胎妹妹才出来,我外公跑到南市城隍庙,寻了个老道士,从古诗里抽出两个名字,一个海悠,一个海然。
我说,必是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
。
张海说,大约莫是吧,我妈妈抱了双胞胎去派出所,户籍警讲,不符合政策,要回江西报户口,我妈妈在派出所呼天抢地,后头不好讲啊。
我说,有啥不好讲?张海尴尬说,我妈妈揭开衣襟,露出两个奶头,一左一右,当众喂奶,我外公闻讯赶来,黑了面孔,拿她送回江西,我妈妈回上海的念头,从此打消。
我说,哪里一年?张海说,四年前,我初中毕业,没读高中,只好待业,我妈妈怕我走歪道,让我回上海,跟了外公,最好能进春申厂,感谢师傅。
京沪线旷野,天上有稀薄星辰。
墨擦黑的硬卧车厢,张海喷出湿气,涂满整块玻璃,像一团暖流,几番变幻形状,先是一辆巨龙公交车,变成切诺基越野车,再是鲜红的敞篷车,最后浓缩为一部桑塔纳。
夜暗了,又亮了,皓月当空。
中秋节快到。
轰隆隆,轰隆隆,列车碾过南京长江大桥。
漫长的桥,最长的江。
长江的后半夜,我人生的前半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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