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萨特,波伏娃,杜拉斯,王尔德,我虽未见过这四位生前容颜,却到过坟前凭吊,献花,也算相识一场,故来寻我托梦,暗通款曲。
至于托梦全程,四位皆说中国话,是为行我方便,免得通天塔倒掉。
冬天,巴黎醒得晚,天亮得熬人。
等我爸爸醒转,我问他,你能给张海打电话吧?我爸爸说,是你不准我跟张海联系。
我说,现在我准了。
我爸爸翻出电话,开了免提拨出去,却不在服务区,暂时无法接通。
我爸爸两手一摊说,张海到底在啥地方?我说,巴黎。
我爸爸说,厂长跟张海在一道?我说,百分之一百。
我爸爸打开窗门,吃一支烟说,我担心我的徒弟,万一杀了厂长,再用菜刀,锯子,甚至电钻分尸,就像斩鳝段,一段一段,半夜掼进苏州河,不对,塞纳河,要是被法国警察捉牢,会不会得枪毙?我说,法国没枪毙了。
我爸爸说,挂路灯上吊死?就像阿兰.德隆《黑郁金香》?要么斩头?老早瓦西里讲过,法国有一种斩头机器,一秒钟内,人头落地,杀人就像杀鸡。
我说,国王路易十六设计的断头台,最后呢,他自己的头也被斩下来了。
我爸爸说,对的,断头台。
我说,现在法国既没枪毙,也没绞刑,断头台在博物馆里。
我爸爸说,杀人不偿命?这还得了?和尚打伞,无法无天了,对了,今日去啥地方拍照片?我说,白天先去卢浮宫,夜里再去拉雪兹神甫公墓。
我爸爸说,说戏话了,夜里去墓地,你是坟墩墩上打拳,吓鬼啊。
老早我爸爸不响,总是词穷,现在老了,词汇丰富起来。
我说,爸爸,我们不是去墓地,是去厂长的公寓,白天没寻着,夜里讲不定会碰着。
我爸爸说,有道理,今日夜里,我要准备搏命了。
我说,先礼后兵,君子动口不动手。
到了卢浮宫,天上开始落雪,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,像一块敲碎的玻璃,刘石故宫,亡国莺花。
这两日,巴黎闹黄马甲,游人不多,中国人面孔却不少。
我爸爸拿出单反,装好镜头,对准古埃及法老木乃伊,亚述狮身人面像,米洛斯的维纳斯,还有没头没手的胜利女神,各自狂拍一番。
我从古希腊罗马,信马由缰,兜到中世纪,再到文艺复兴,难得丽莎女士门口,不再挤了一作堆人。
我晃到十九世纪,盯了安格尔的《里维耶小姐》,呆立半个钟头。
昨日,拉雪兹神甫公墓,我路过安格尔的坟墓,现在又路过他的画。
我看了画中小姑娘,看她两只眼乌珠,好像十四岁的小荷,立了沧浪亭的黎明。
我爸爸寻着我,伸手在我眼门前晃晃,怕我走火入魔。
我爸爸说,画画害人不浅,你读中学时光,发了热昏,想考美术学院,我为你买了石膏像,从美术用品商店抱回来,重得吓煞人,现在还困了家里呢。
我说,我还记得,石膏像叫《马赛曲战士》,我拿了十几支铅笔,画板上夹了纸头,日日夜夜画素描,功课也不复习了,竹篮打水一场空,美院也没考上。
我爸爸说,当时光,你娘担心你的前程,你也不肯跟我学手艺,怕你将来到社会上饿死,现在呢,我又担心起我的孙子来了。
我说,谢谢,不需要你操心。
下半天,兜兜转转,过了新桥,沿了塞纳河南岸,一路踏雪,风光大好。
河边上,皆是旧书摊,有古董书,还有老早明信片。
莎士比亚书店门口,斜对面是巴黎圣母院。
我爸爸又拿单反,瞄准两只塔楼,十字架尖顶,纤毫毕露,斜坡屋顶上有雪,飞扶壁如死人肋骨,一根根戳出皮肤,格局像个坟墓,前头是碑,当中是棺材,里厢困了骨骸。
我说,你在镜头里寻啥人?我爸爸说,卡西莫多。
雪落无声,空气中有烧焦气味。
我拍了巴黎圣母院照片,微信传给小荷,加四个字,我在巴黎。
算算时差,现在上海,已经天黑。
一分钟后,小荷回一条微信:我爸爸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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